《易经》和辩证法都把变化当成最重要的概念或原理。《易经》中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马克思创建辩证唯物主义,反对形而上学,把发展的观点当成哲学的根本原理,认为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世界是运动、变化、发展的,不是静止的和僵死的。但是我们必须明确,哲学的根本任务不是寻找变化的东西,而是寻找不变的东西。
规律所研究的对象不管是变化还是不变,规律本身都是不变的。如果规律本身总在变,它就不叫规律了。例如,牛顿定律是不变的,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它都是一样。但牛顿定律的应用对象总在变,使用牛顿定律所计算出的数据总在变。不能因为牛顿定律的研究对象变化就说牛顿定律本身也应该变化。
不管是科学还是哲学,都是理性的反思,它们最终的目的都是寻找不变的共性和规律。找到不变的共性和规律之后,才能看到产生变化的原因,才能预测变化和控制变化,这样才能指导实践。如果只看到变化,看不到不变的共性和规律,就不能指导实践,而且使理论体系自身陷入悖论。金观涛说:“一旦我诚实地将发展原理贯彻到底,我发现,它会如不可控制的熊熊大火,将黑格尔体系和思辨方法烧得荡然无存。”(金观涛,2005:序言9.)所以不管辩证法把变化说得多么神,变化都不是哲学的最终目的。哲学的核心是追求不变,追求终极。追求终极的意思是让哲学原理成为永恒不变的真理,能够放之四海而皆准,得到最广泛的应用。逻辑构造比很多客观事物稳定、简单、有用。哲学家把永恒不变的东西当成本原。所以逻辑构造这种主观的东西就是本原的组成部分。
卡尔·波普尔说:“科学、哲学以及理性思维都必须从常识出发。”(卡尔·波普尔,2005:37)这样说不全面。常识是指很多人了解的知识。在主体的意识中包括各种经验和观念,其中有些是别人知道的,有些是别人不知道的。所有这些经验和观念都是主体认识的出发点,并非只有别人知道的东西是认识的出发点。更重要的是,常识可以作为科学和哲学的出发点,但绝不是科学和哲学的归宿。科学和哲学研究的主要目的是提供稳定的知识,共性和规律都是稳定的知识。这些知识经常会破除人们的常识,更新人们的观念。虽然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真理,但科学和哲学研究可以提供尽可能稳定不变的真理,以满足实践的需要。
哲学与科学有一个重大的差别。科学当中几乎所有的规律都服从形式逻辑,而哲学最重要的理论一定要使用辩证逻辑。科学可以把不变的规律当成信仰贯彻到底,而哲学最后找到的不变的规律偏偏与变化密切相关。
辩证逻辑是人在观察很多事物之后,经过抽象总结出的一些规律。这些规律不符合形式逻辑,但它们客观存在,我们不得不承认。因为辩证逻辑是规律,所以是不变的东西,但辩证逻辑的内容是描述变化。形式逻辑可以进行逻辑推导,然后得到很多指导实践的结论。辩证逻辑很难或无法进行逻辑推导,几乎得不到可以指导实践的结论,所以科学家反对辩证逻辑。但是辩证逻辑可以用来理解世界,所以辩证逻辑也很有价值。要想理解世界,就不得不接受辩证逻辑,因为辩证逻辑是一切事物的共同规律。
变和不变都很重要,必须正确理解它们的重要作用。既不要把追求变化当成哲学的最终任务,从而排斥不变,排斥静止,排斥形而上学,也不要因为追求不变的规律而排斥辩证逻辑和辩证法。
运动和过程的观点很重要,但要认识具体的运动则需要抽象的静止的规律。规律是不变的,静止的,如果规律一直在变,那就不叫规律了。过程的观点和运动的观点揭示了客观世界的真实面貌,但是千万不要把静止的观点等同于错误的观点。
客观世界是变化的,但静止的东西往往更能满足我们的需求,我们需要用静止来分析运动,让时间定格在我们需要的地方。这种定格是用一个虚假的东西来表现一个真实的东西。当我们对静止的内容充分了解之后,再分析运动。韩非子说:“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韩非子新校注,2000:66.)运动的世界是真实的,但它在我们的意识之外,我们无法直接把握。我们认识任何运动的时候都必须从认识运动中的一个一个静止的片段开始,然后把静止的片段在我们的头脑中组装起来,产生运动。这样的运动才是我们能把握的运动。所谓把握是指理解和控制,能控制的东西才能成为我们改造世界的工具。我们无法控制的东西,不管它有多么真实都价值不大。
通过静止把握运动的思想方法永远都不会过时,对任何新事物的认识都只能从静止开始,对任何复杂事物的分析都必须从静止开始,这是所有学科共同的认识方法。对于一种运动来说,我们找到的关于它的规律是一个静止的认识,例如加速度和力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关系。所以作为客观存在的真实运动过程只能被安放、冷落在哲学主流之外。哲学必须提供一个虚假的世界观。
客观世界是运动的,有历史的。所谓历史观就是动态的世界观,形而下的世界观必须是动态的。形而上的世界观可以是静止的,可以没有历史,可以只是一个终极图景。现代哲学家的过程观都不约而同地指向生命过程观。根本原因是因为大家都感觉到有价值的过程不是物质过程,而是意识中的过程。马克思说:“哲学能动的方面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马列著作选编,2002:1.)只有把握了这些静止的东西,哲学才能动起来。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想发展哲学能动的部分,所以他们把过去的唯物主义称为机械唯物主义,他们自己要搞辩证唯物主义。但他们不知道唯心主义的能动性来自于对静止的规律的认识,所以他们在黑格尔之后继续反对静止,还把静止的观点当成与辩证法对立的形而上学去批判,于是辩证唯物主义必然变成机械唯物主义。
因为不变的规律是文明的主要内容,人类文明发展的过程就是不断发现规律的过程。而规律是静止的,不变的,一个伟大的理论可以传承千年。它们是人的认识,不是客观世界本身。任何认识都有一个发展的过程,但我们希望这个过程越短越好,我们总希望得到一个不变的结论。
唯心主义虽然发展了能动的部分,但他们这种发展是不自觉的发展。真理是对客观运动的抽象,这种抽象只能在人的头脑中完成,是人的意识。客观世界当中只有具体的事物。但是唯心主义者不知道如何表述意识的价值,有些唯心主义者只会说些谁都听不懂的宇宙语来强调意识的价值。例如柏格森说“绵延的时间成为生命本身,成为此在的本体论实存”。(刘放桐等,1990:208)更多的唯心主义者一味地反对物质的客观性,想用这种方法来体现意识的价值,甚至连人的头脑的客观性也不承认了。所以列宁说他们是没有头脑的思想家。
设想一支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位于空间的一个特定位置。由于时刻不是持续的时间,箭在每一个时刻都是静止的。鉴于整个运动期间都是由时刻组成的,而在每个时刻箭都是静止的,所以芝诺断定箭一直是静止的,不可能运动。这是芝诺提出的一个悖论,芝诺还提出了其他一些悖论。解决所有这些悖论的方法都一样,就是区分主观世界的事物与客观世界的事物。只要把它们区分开,所有的悖论都自然会消失。过去对于悖论和辩证法的解释都没有明确区分主观与客观,所以都不可能把悖论和辩证法说清楚。
把运动的事物当成静止的事物看待是一种认识的需要。在主观世界里,我们可以认为,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位于一个特定的位置,还可以认为整个运动期间都是由时刻组成的。这些都是我们的认识,都是我们在主观世界里创造的事物,都是虚假的。我们创造这些虚假事物的目的是为了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当这些主观世界里的虚假事物能够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时候,我们就说它们是真理。当它们不能帮助我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时候,随时可以否定,然后创建新的认识。因此我们可以说,飞行的箭在每一个时刻都不是位于一个特定的位置,期间不是由时刻组成的。这样这个悖论当然就不存在了。箭的飞行是客观世界当中的事件,当主观认识与客观事物发生矛盾的时候,我们必须事实求是,让主观认识服从客观事实。